摘要:2008年,21岁的少年徐凯(化名)因为做虚拟网店生意,与父母频繁产生矛盾。那年春天,他被父母骗去临沂第四人民医院。那里有位著名的“治网瘾”专业人士杨永信,被当时的许多中国家庭奉为神明——把孩子送进去给杨大夫治疗后,会收获一个百依百顺的完美小孩。
在那里,徐凯和很多年轻人一样,经历了“十三号室”的电击治疗,互相举报的同盟关系,以及层层分明的金字塔式权力结构。
四个月后,他“痊愈”了,离开了网戒中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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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之后的这十几年,他似乎一直生活在“十三号室”的阴影之下。电击消失了,杨永信消失了,但一些印记仍然留在他身上:他发现自己很难信任别人,生活里的朋友很少。他早就学会了在父母面前假装孝顺,扮演一个乖巧的儿子。
徐凯今年36岁,不久前,他在网络上看到了豫章书院的年轻人坚持维权,终于使得案件进行开庭审理。他决定再次站出来,讲述这些年自己的经历,想为自己以及那些十三号室的“盟友”,为大家共同被倾轧、碾碎的青春,讨要一个说法,一个结果。
以下是他的讲述。
文|殷盛琳 编辑|王珊瑚
一个结果
这是我第二次发爆料贴。第一次是在2018年11月,我被送进网戒中心后的第十年,我记得当时是跟我父母吵架,情绪有点激动,有点小摩擦,他们经常性大喊大叫的,也拿网戒中心吓唬我。我就开始举报了。
他(父亲)送我进去成本很低,两个月才花1万多块钱,出来以后更听话更孝顺,又怕他,肯定是满意的。虽然把我重新搞进去的概率非常低,但万一哪天我和父母的关系极端化了,他真的想办法了怎么办?
我以为那会儿网戒中心还没有关闭。(编者注:2018年10月26日,针对网上“十三号室惨叫”视频,山东省临沂市卫计委向新华社回应称,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原“网戒中心”于2016年8月取消,此后便不再收治网瘾人员。)不过当时维权没能继续下去,我感觉太危险了,担心杨永信可能会找到我。为了避免他猜到是我,我发帖时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来处,说自己是山东人,因为进去的山东盟友多。
这次想再次维权是因为3、4月份看到了豫章书院的新闻,他们的案子马上要有结果了。我还吓了一下,居然真的会判刑。之前我并不知道豫章的事情,连杨永信也很少关注了,在忙于自己的生活。在微博看到(新闻)后,就想到我5年前发帖子的账号,想重新上来发一发。这个账号已经5年没登录过,居然偶尔还会有新的评论。
这一次,我希望能拥有精神赔偿,如果没有,我也是会继续下去。
4月我到派出所去报过案,但值班警官说不在案发地,没有管辖权。我又通过网上报案,还在等答复。
说那些意义感,伟大的话,都是虚的。我87年的,今年36岁,年纪也已经很大了。在最好最青春的年龄,我受到了伤害,错过了很多东西,他杨永信可以弥补吗?他赔偿不了。
我现在只想要一个结果。
徐凯的网上报警记录
“废物”儿子
我从出生到20岁,基本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,也算留守儿童。我爸妈在外地开店,只能过年或者暑假见一下。我们一直不太亲近。等我到社会上的时候,他们也从外地回来,在老家县城做生意。
青春期,高中,那时候我确实玩游戏,我承认的。我们那会儿玩《传奇》,经常从学校翻墙出去玩。老师发现我逃课,给我父母打过电话,他们那会儿就开始对我失望了。
后来我考上了大专,读了一年就没读了,出来工作。我不喜欢我的专业,建工类,给人家盖房子的。辍学那会儿我父母也同意的,他说随你,不想读就不读。
进到社会,我在县城给人家送机票。那个年代买机票是要到门店买的,有些人不过来,就打电话让帮忙买,再送过去,像现在的美团外卖一样。一个月也能赚1000块钱。
每天很闲,我在网上搞一些东西慢慢做起来,开始开网店,卖游戏点卡。后来全职做这个。但在我父母看来,这是不正当职业,以为就是每天都盯着电脑,搞歪门邪道,脑子有点问题。
那会儿我们县城工厂比较多,开厂、进厂打工,都是父母认为的好职业。哪怕搬砖头也很好,起码能吃苦。后来我在网戒中心,还碰到过因为开纹身店被父母送进来的。
当时我和父母住在一起,天天吵,天天闹,搞得烦死了。那会儿我的收入还可以,我就干脆搬出去了,这让他们有点绝望。我不让他们知道我的住址,但父母通过我朋友找上门来。
两三个月后,我就被父母骗到了临沂,杨永信的网戒中心。
十三号室
在网戒中心,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杨永信,而是一个女点评师,我们叫她“兰姐”。兰姐说没事,一会儿做个检查,没毛病就可以回家了。我真的很高兴,就进去了,结果7个人把我按在里面做电击。一个黑色的床,我父母就在隔壁,他们知道是做电击,但看不见。那个房间被叫做“十三号室”。
我在十三号室待了可能30分钟,但电击是断断续续的,电一次7秒钟。中间兰姐会跟我说话。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送这边来,然后再电。她说要做3600秒,现在才XX秒。问我能不能表现好一点,跟父母道个歉?我立刻说好的。她问我哪只手抽烟,我说左手,她就对着左手做电击。那种痛,是几千个人都承受不了的痛。
我出来立马跟父母道歉了,我记得我父母抱了我一下。然后我一直哭,已经绝望了。
我爸回家去,我妈留下来陪着,家长也要上课。宿舍是6人间,家长睡床上,我们学员睡陪护椅,拉开可以睡觉。
我从2008年的5月待到9月份。同批盟友有100多个。那里有一整套流程和规则。早上6点起床,吹口哨必须一分钟以内到走廊集合,迟到要“加圈儿”。到了一定时候要做电击。然后洗漱和跑圈,早饭后8点,要上点评课。我是在课上第一次见到的杨永信。点评课上,班长汇报昨天情况,套话一堆,然后家委会汇报。下午军训,体能训练。晚上点评课,写日记。反思记过。
这几年,我也会觉得他们变老了,头发(变白)啊那些,但没生过什么大病。他们现在很怕年纪大了,没人陪着去医院,所以对我态度上有所改观。以前想让我做什么事,他们是命令式的,必须让我做,现在偶尔会加上一句,你有没有时间?
我遭受了很多(原生家庭)创伤,有自己的经验。我对父母的期待,没有实现,可能会用到自己的小孩身上。我会成为期待的那种父母,跟自己的小孩平等交流。我做爸爸,会尊重小孩的愿望兴趣,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,找个喜欢的女朋友,不要去干涉他的生活。他做的好,会鼓励,做的不好的时候,就慢慢引导交流。你不能把自己工作上很多压力释放在小孩面前。
我会成为小孩的后盾,永远不会背叛他。我希望我的小孩不要跟我表演,我真心诚意对他好,他也真心投入对我好,哪怕两个人吵架,也是真情实感在吵架。我自己经受的苦难绝对不会让他承受的,我会保护他。
一切靠电击维持。表现好一点,电击轻一点,表现差,那就电量高一点。换句话说,如果表演不投入一点,你就是拿生命开玩笑了。每周一,一个类别里最差的就要去做电击,比如叠被子最差的,或者表现太兴奋,或者举手的高度不标准。这些平时靠班长记录,也可以是班委、互相举报。那里有个说法是“进程序”,就是每天做电击,直到家长满意为止。如果表现特别差,就会进程序。这也算是给家长的“VIP服务”。小孩为了不被电击,肯定会每天讨好父母。杨永信在点评课上让谁进程序,家长就特别兴奋,有些还会捐款,只为小孩进程序。
有家长每年暑假都会带小孩进去一下,住个几天就走,捐钱也特别大方。他就是来告诉自己小孩,这个地方还开着,如果不听话就能把你送进来。
点评课上的表现很重要。有一回杨永信点评我了,说你是不是要对父母表示一下,我立马冲过去抱着我妈,低着头,假装流眼泪。我妈当时特别羡慕别人,因为小孩对着父母哭得特别厉害,我不那样。我很着急,万一被我妈举报了,我是要做电击的。
在里面,举报会有奖励。比如你说坏话,我听到了但没举报你,但你向班长或者点评师坦白,说自己说了脏话,但我没举报。可能说了脏话的人没事,另一个要去做电击。在里面越坦白,越遵守规则,承受的痛苦反而越少。
我用一个月的时间成为了班委,生活委员。是班长提拔的我,他知道我的事情,也在点评课上听了我一些发言,挺认可我的。班长是盟友里面的最高级,由杨永信亲点。他很喜欢名牌大学的人,让他们当班长。
生活委员有权利看谁不顺眼让他体能课出来做俯卧撑,以及记录谁的被子叠最差。班委基本上就不用被电击了。后来换了新的班长,他拿我“立威信”,说我字迹潦草,感悟不深,贴了一堆罪名,我又被“治疗”了一回。拍我马屁的人也很多,每天一堆人围着我,我相对他们(普通盟友)是过得挺舒服的。
班委之间可以互相包庇,因为我们是利益共同体。那时候我最喜欢的是有新人来,最舒服了,因为班委不用上课,要去接待。你要守着他,安抚他,要忽悠他,骗他。一会儿就进行个检查,没事就可以回家了。像我进来时一样。
网戒中心有句话,“相信完美,打造精品”。他把一个个小孩有棱有角的地方磨掉,当作一种精致的商品。后面你会发现每个人说话都差不多的,特别有礼貌。看见一个家长会说叔叔好、阿姨好。但盟友之间知道彼此是演戏,有些人也在我面前演,自己表现有多好,我直接说,你差不多得了。
决定能不能出去的最后标准也是父母,他们满意了,你就能离开。如果4个月一个疗程结束你不想走,也可以继续待着。只要走完一疗程,杨永信“包效果”,不满意还是可以回收的,他会来抓。但如果提前走,半个月、一个月就带孩子走人的,杨永信以后对你不负责任。但后来,就算提前走,家长愿意捐款一笔的话也是会收的。
网戒中心的毕业论文是《我的蜕变》,可以理解为每天忏悔日记的总结升华版。我已经忘记写了什么,但一定很夸张。最后那本日记是不能带走的,里面所有资料都不能带走,家长也不允许拍照什么的。
根据新闻事件改编的国产游戏《篱笆庄秘闻》 图片来源网络
唯一成功的叛逃者
在网戒中心,一般是家委会负责到外面抓人,也负责管理家长。他们没有报酬,是完全自愿的。还有家委会主任买了辆奥迪A6专门给网戒中心用,开着车到全国各地抓人。
第二次被送进来的被叫做“二偏”,是出院后家长不满意抓回来的。他们每天点评课要保持军姿站着,一站就4、5个小时。每天吃白菜豆腐。有盟友找了下酱油倒进去,被发现,当场抬到了13号室。
我们同期的盟友里,只有一个是出逃成功的,是个女孩。她是第二次被从外面抓进来的,在点评课上的“表演”可以说是全身心投入。又是哭又是跪,还给杨永信跪,被杨永信一脚踢开,说你一会儿去13号室慢慢给我解释好了,不用装腔作势的。
然后中午的电击做完,她就逃跑了,真的有水平的。她头发很长,偷了一套家长的衣服,直接化妆,装成家长的样子到外面买饭,直接逃掉了。直到我出去她都没有被再次抓进来。
从网戒中心出来以后,那些盟友我一个都没联系,我们不可能在现实里成为朋友。在里面,所有人都没有朋友,没有人可以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别人听。
我印象里和父母在一起觉得温暖的时刻非常少。最近的一次,是我要离开他们了,可能只有过年再回去,他们才稍微对我好一点。我去别人家吃饭,我爸特地过来接我,感觉好像真的把我当成家人,当成自己儿子。就那么两三天时间,我在他们那里感受到亲情温暖。
我爸会说自己年纪大了什么的,把自己说得很凄惨,但我一定要离开那里。我希望自己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,不希望莫名其妙老是给我带来负面情绪或者心态,影响我的事业和生活。前几个月,我来到没有父母的新的城市,我觉得自由。
我现在170斤,接下来我要减肥的。这几年我特别怕老,因为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,会发现我的思想,我的心理年龄还是偏低。
我父母从来没有跟我道过歉,这是这辈子不用想的事情。他们到现在对我都不满意。我跟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联系了,偶尔发发微信。这些年里,我也跟他们坦诚过自己的怨恨,但他们说,当时送我去网戒中心,是因为我这个人管不了了,只能送进去,他们觉得是为了我好。以后只有过年的时候,我才回去,也可能过年也不回。